Paint the Sky with Stars

好故事都值得被锦上添花

【海诸夏中心】越川渡海

“越过海浪的尽头 是温柔的等候”
                              ——麋麋乐团《船歌》

海诸夏曾有很久没有得见山间的日落了。
开头是他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一直呆到六岁。那时他难得见到忙碌的父母,也尚未懂得世间缤纷事物的意义。他父亲在一份报纸的编辑部工作,天天忙着联络作者安排稿件,他母亲也刚刚在公司升了职,需要赶快坐稳位子,没有人抽得出空管他。于是老人的家便成了他最好的去处。
他从没去过普遍意义上的幼儿园——乡下的孩子需要上什么特定的幼儿园呢?大自然就是他的幼儿园,是他的启蒙老师,是牵着他的手鼓励他学步的亲人。他在田野中间长大,以风为笔,用天空做调色盘,在大地上绘出他的童年。他的幼时记忆是风吹动田间绿色的麦秆带起的波浪,清晨从村口响到村尾的鸡叫与村民的喧闹声,从枯黄的杆子上掰下玉米的声音。那在记忆中朦朦胧胧的童年像雪景玻璃球一般存放在他脑海的仓库中,随着岁月兜兜转转,不停被想起又忘记。
爷爷是个老烟枪,三步不离他的烟斗。那只烟斗很有些年岁了,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被保养得十分完好,光滑得让人忍不住摸上又摸——他后来回城里后,就再也没见过谁用烟斗了。奶奶是个瘦小的农村妇女,烧的一手好菜,平日里总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但她一看到爷爷悄悄拿起烟斗,就忍不住开始唠叨。她不怎么管她的孙子,只要他晚上还照样回来,没死在外面就行。
他至今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在年老力衰之前是做什么的。爷爷总是文绉绉的,带着老花镜看报。每次他逗的爷爷高兴了,他就会抓着胡子说他们两个很相似。
海诸夏没有理解“相似”是什么意思。他们一个老态龙钟、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张纸,一个玩得身上全是泥巴、只有笑起来露出的牙最白,哪里相像呢?但奶奶不太喜欢他这件事,他就算年龄小,也是模模糊糊可以感觉到的。
那时他有很多朋友。男孩子、女孩子,比他大的、比他小的,没有什么分别。他们一起爬树偷摘果子,在河沟里摸鱼,在田间抓蟋蟀。偶尔他还会去某个小伙伴家里蹭饭。他嘴甜,能把人家的家长哄得开开心心的,使劲向他碗里夹菜。他总是笑着的,大叫大嚷,一直到脸颊都酸了。
不知从几岁开始,他知道春节是个大节日了。但即使这样,他也很难在这个日子里见到父母。村子里小伙伴的父母都千里迢迢从打工地回来,在劣质鞭炮的红色外壳卷起的海浪中,他的父母却不见踪影,他们不回来,也并不接他回城里。可是他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喜欢爷爷,见不到父母也没关系。
他没有理解什么是相遇,同样也没有理解离别。那天来得那么仓促,就像他在仓促之间便被父亲母塞到乡间一样突如其来。六岁那年的春天,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爷爷在回家时路过一个水沟,一下没踩稳,他跌了进去。从那以后的半个月,奶奶都大早上起来去县医院看爷爷,直到暮色划过天空,才重又推开小院的院门。
后来海诸夏就再也没见过爷爷了。奶奶拿回来一个罐子,不再天天都去医院了。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他渐渐懂得,他再见不到那个喜欢用白胡子蹭他的脸,纵容他胡闹,说他们“相似”的老头了。那时候他想,爷爷去哪里了呢?他在那么小一个罐子里吗?还是其实去了远方呢?
从那以后,奶奶就更沉默寡言了。她常常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爷爷的照片发呆。锅经常是冷的,他蹭饭的次数也增加了。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所谓的“危机感”。
终于有一天,他在爷爷常用的写字台抽屉中找到了写着父亲电话的纸。
在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放下一枚硬币的一周之后,他被接回了城市。穿行在从未见过的楼房的森林与汽车车灯的光河中,他不知所措。他已经很难准确描述他记忆中那天的样子,仿佛那只是幼时的一场幻梦。他在一栋高楼的一个干净高级的过分的房间里面见到他的父亲母亲——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家”——他们长得与他很相似。他的双亲拉着他讲了许多事,具体都讲了些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了。而后伴随着很长一段时间的犹豫,母亲先开口了。
“……知道吗,你有了弟弟妹妹。”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仍有些恍惚。他的小伙伴也有的有弟弟妹妹,有的有哥哥姐姐。但他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
于是他见到了自己刚刚一岁多的弟弟妹妹。他们安安静静并排躺在小床里,睡的正香。懵懵懂懂间,一种感情在他心中枯败凋谢。在其上,另一种感情正破土而出。
之后他就在城里上学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拼音,英文字母也一个不识。他心里很着急,但是脸上一点不显出来。别的同学报补习班,他也报,还报的更多。他用铅笔在纸上写字,就像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画一样自然。他在塑胶的操场上玩耍时,偶尔也会想起乡间的田野,思考着这些散发出怪味的塑胶粒阻断了多少沉眠在泥土中蓄势待发的生命。在夏日的夜晚,他依旧能听到蝉鸣,想起粘蝉比赛得胜时的欢笑,想起和爷爷一起摇着扇子坐在院子里吃西瓜纳凉的时刻。
渐渐地,乡间的童年成为了一场旧梦。他慢慢长大了,开始习惯随处可见的高楼与汽车,还有马路边整整齐齐的行道树。他能够通过看车标说出汽车的牌子,熟悉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像熟悉乡间每一条小径小河。他慢慢淡忘了乡间零碎的灯火,取而代之的是灯红酒绿的不夜城。他学会了算术,学会了写作文,学会了许多小时候闻所未闻也从未出现在他最光怪陆离的幻梦中的东西。
海诸夏一开始没觉得自己与同学们有什么不同。让他最困扰的是他的城里朋友们大多没有兄弟姐妹,放了学之后就可以开心的玩,但他不能。有了弟弟妹妹之后,他父母似乎特意调整了工作,好让自己有些时间在家里照顾那两个孩子,但仍没办法每时每刻陪在他们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们不这样做,但是他不想问。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永远也养不熟了。
他似乎已经成为了弟弟妹妹的保护者。他将幼时从爷爷那里得到的关爱,毫无保留地转赠给了这两个长得与他越来越像的小家伙。他早上起来给他们穿衣服扎辫子,护送他们到幼儿园或小学里他们自己的班级,然后再跑去高年级教室上课。晚上去接他们,一起回到灯火尚未点亮的家。
他有时候很烦他们,却又感到得意洋洋,不知是因为自己比弟弟妹妹年纪大还是因为他知道的比他们多。他用小黑板教他们乘法表,带着他们学骑车,教他们怎么和小伙伴玩最新奇最流行的游戏。他意识到自己是年长的,于是他开始学会在必要的时候端起笑容,就像儿时在田野上奔跑时脸上的笑容那样。
一个秋日的黄昏,他正忙着把作业划拉进书包,冷不丁发现满脸眼泪的妹妹正站在他教室门口。当他得知弟弟正在和人打架,他气得书包都忘记拿,仿佛尊严受到挑战的国王一样,雄赳赳气昂昂赶到操场,把嘲笑他弟的臭小子们狠狠打了一顿。
没人打的过他。先不提他比他们大了多少,他跟其他人在泥地里为了一只蟋蟀大打出手的时候,这些小孩还在家里学走路呢。他英勇获胜,却因此被父母抓起来吃了竹笋炒肉。但是说实话,他很高兴。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还是被需要的,这里有人依赖他,他便被相信着,依此而生。
他仿佛是一眨眼间就成了中学生。读了六年的书,海诸夏感觉自己已经足够大,懂得“相似”的意思了。他与弟弟妹妹长的很像,但却又没有他们那样秀气。他觉得这就足够解释这个词了。
他开始长高了。他从未长得这么快,只初一暑假身高就窜到了他没有预想到的高度。说不清是哪一天早上,他意识到自己开始长胡子了。父亲很是开心,说他是大小伙子了,还送了他一把新的刮胡刀。他很快就能拿着刮胡刀对着镜子,一脸泡沫,娴熟地刮胡子,就像他生来就会一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与众不同的呢?“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情感,从人很小的时候便会产生了。年纪小些的时候还不怎么,上了初中后,他有些朋友顺势也有了对象,开始成双成对出现在各种地方。他也不是没收到过情书,客观地讲,他认为自己长得还是不错的。但他发现,自己不仅有心仪的女孩子,还对某些男生有好感。
他感到恐慌。他意识到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他唯一交往过的一个姑娘是个跟他一点也不像,却又十分相似的女生。时隔多年,海诸夏依然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羞涩不爱说话,却接近后能发现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积极阳光气场的女孩形象。那时,他几乎是怀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和她交往的。可与她交往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改变,他不能回应她的示好,也不能回馈给她任何东西。仅仅两个月,他便胡诌了个理由,落荒而逃一般与她分手了。
海诸夏不记得那瞎扯的理由有多伤人了,却记得她听完他的话时苍白的脸色,也记得她还是努力抿起嘴,笑了一笑才跑走。那一刹那,他忽然理解了随意做出的伤人举动是多么覆水难收。
救命稻草还是压死了骆驼。那天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与别人说话的理由,在家里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到后来他连笑都有些懒得笑了,也不知如何才能笑得出来。闲来无事的时候,繁忙学校生活的喘息间,他看了许多书,知道了诸多故事。那些各形各色的故事有的平淡如水,有的绚烂瑰丽,但那都不是他的人生。
即使调整了工作,他的父母依旧很忙。他们没有时间管他,抽出的时间大多用来照顾他的弟弟妹妹。随着学业加重,他渐渐在弟弟妹妹的生活里退居二线。妹妹对他的改变没有太大的反应,依然每天快乐的拉着他一起玩。而才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他经常在做事的时候察觉到窥探的目光,但并不对那询问作出任何回答。
不知是为了避免发生尴尬的事还是他转了性子,他与之前的朋友渐行渐远,反而在网上交了一些不分年龄性别的书友。他也开始自己尝试创作,每当笔在纸上发出唰唰的响声的时候,他便会想到他父亲——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三家杂志的主编了——他们之间确实是有切不断的血缘。
似乎是到快要中考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好好学习。但之前落下太多,那搞不懂的题目就像怪异的小虫在纸上爬来爬去。他勉勉强强通过了考试,考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学校,但并没应上他父母的期许。
他父母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他们对这个一贯令人放心的大儿子有多么疏于关照。于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父母盯着,被逼着预习高中的课程,补习班一个接一个。他烦透了他们,又有些想笑:都这时候了,还在做什么无用功?
高中的生活意外的不错,可能是年龄增长了,也可能是本身就没有精英学生的骄傲,他的新同学们都令人意外地好相处。他又拾起了户外运动的爱好,上课间隙和同学打打篮球、跑跑步。初三暑假的补课还是发挥了作用,他从一开始就跟上了学习进度,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令他又有心情管起别的事来。
他的弟弟妹妹安安全全地念到了六年级,马上就要是中学生了。他发现自己不懂为什么弟弟一定要留着那一撮小辫子,也搞不明白爱哭包的妹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天天找人打架的假小子。在不知不觉间,他似乎与最亲近的人有了心灵隔阂。
可很快,海诸夏就没功夫瞎操心了。他美好的高中时光还没体验多久,他突然就要面对人生中第一场最重要的考试了。他一天有十几个小时被拘在学校,对着一厚摞试题,一直做到凌晨。他干脆住了校,一周只回家一次,免得天天见到父母的脸而忍不住想和他们吵架。
高中生活感觉是那么漫长,漫长得他在奋笔疾书的时候觉得自己度日如年;却又是那么短暂,就好像放下笔,一眨眼的功夫,时间就在眼皮下面溜走了。他转瞬之间变成了粗制滥造的成年人,高考结束后,同学出去嗨的时候,他在某间ktv包房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一边小口喝着并不觉得好喝的酒,一边觉得世事荒唐。
他父亲带他回了乡下。时隔十二年,海诸夏才终于又见到了儿时的这片田野。可这田野是那么陌生,幼时嬉戏的小径变成了平整的柏油马路,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变成了刷着粉漆的二层砖屋。大部分同龄人都离开了村子,但他还是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个总是在路上堵他要跟他斗蛐蛐的男孩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背着一个,妻子肚子里还有一个。
他直到站在了爷爷奶奶的墓碑前面,才终于肯承认他儿时的热土已经化作泡沫,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般飞向了远方。他父亲跟他说,奶奶之所以对他态度冷淡,是因为不喜欢他母亲。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父母连过春节都不愿回老家,也无权指责他们的选择,但依然无法原谅他们在他幼时生命中的缺席。
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将真正的自己掩盖在笑容下面,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安静顺从得仿佛连负面情绪都没有过。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进行沉默又坚定的反抗。
他被警校录取了。报考警校只是他那个不算很好的学校里众所周知的为了上更好大学的一种渠道,而良好的身体素质帮他过了这一关。他从小时候开始就并没有什么梦想,命运让他成为什么那便是什么。
他拎着行李箱坐上火车。列车宛如一条长长的游龙,蜿蜒穿过绿色的田野。他打量着车上的人,他们有去上学的学生,有出去打工的民工,有走亲访友的普通人。他忽然觉得,相似不相似之类的问题,压根就不重要。


“后来呢?”她抬起头来,“故事写的不错,挺忧郁的。不过你别告诉我你好不容易写了这么长,就没有后续了吧?”
“那肯定不可能。”他搅了搅咖啡,“人生是最不可能没有结尾的故事。只不过我有点不想写了,或者说我懒得仔细读了比较恰当。”
她把稿子推给他。“行吧,大预言家。既然你总神神叨叨的在写什么所谓别人的人生,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个人究竟在哪好了。”
“这个嘛,告诉你也没什么。”他笑了笑,手遥遥一指:“他就在那儿呢。”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桌子坐着一家人,是一对父母带着三个孩子,他们刚刚来这儿不到十五分钟。父亲母亲西装笔挺,一个在翻看一叠文件,一个似乎在打工作电话。一个黑瘦的小男孩正坐在沙发座里,手上拿着一本童话书在轻声读给他身侧的两个更小的孩子听。
她默默地扫视了一下这五个人,然后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小男孩看了许久。仿佛感觉到谁在看他,那孩子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他旁边的两个孩子见故事没了后文,便拉着他催促他往下讲。他没找到窥探者又疲于应付弟弟妹妹,只能低下头继续念故事书。
她收回目光,再次打开桌上的大部头书,转了几圈笔:“所以他之后会怎样?就连小孩都知道故事该有个结尾,你不会就想这样吊着我吧?”
“当然不,”他反驳,“可你真的想听到他人生的结尾吗?我们所谓的故事不过是某人人生的一部分,或悲或喜的片段而已。你不满意无非是因为他的人生还没讲到一个适合做普通故事结尾的地方。”
“是啊,就是这样。”她烦躁地说,不耐烦地用手指轻扣桌面,“那你就讲到一个你觉得我认为适合做结尾的地方好了,你能‘读’出来多少是多少。你这可恶的文科生,就不能体谅一下要背这么一大本书去补考的医学狗吗?难道你期末背东西的时候我有打扰你?”
他沉吟片刻,手上转了转笔。“他后来上了警校,就那么度过了四年,毕业之后当了家附近派出所的一个小警察。他遇到了愿意和他不顾世人眼光共度一生的人,与他的父母争执又和解。他的弟弟妹妹全都长大了,他们敬重他关爱他,就像他小时候对他们那样。纵使后来知道他珍爱的弟弟妹妹其实是他苦难的源泉之一,他也没有过丝毫怨言。这个结尾你觉得如何?”
“勉强吧。”她挑剔地撇撇嘴。“其实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竟然能相信你说的这些鬼话真是某个人的人生……嘁。”
她再次偏头看去。屋角那桌,黑瘦的男孩显然是讲完了故事,他的弟弟妹妹可爱的小脸上都露出了满足的表情。正巧他们点的餐送上了桌,他便啪地一下合上书,和弟弟妹妹大吃特吃起来。她看见那本硬纸面的故事书封面上用水彩画着一片大海,一条小船在海上波涛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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